甜文写手竹珣君

【极东】孤火(乾)

*《孤火》系列主要用来写民国时期的相关文,按照八八六十四卦的顺序排序。

*每篇是无关系的独立单元,普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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孤火(乾) 

    一

    城里有个古董店,说是古董店,其实也不光卖古董,卖当代的字画,卖得十分不拘一格,从无名画匠到齐白石张大千都卖,卖龙骨,卖带字的龙骨,卖得很神秘,不懂行的不卖,老板是个年轻人,长得很好看,用好看来形容一个男人或许不太妥帖,脸上又常常挂着笑容,像是春风一样。遇到迫于生计来售卖字画的人,便戴上他那金丝边的眼镜,将字画仔细瞧上一瞧,便用着带京腔的话慢悠悠地说道:“您这画啊,值一个大洋。”

    面前别人都叫他“王老板”,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,大姑娘们很爱往他的店里跑,有的时候能看见他有条不紊地掏出眼镜盒,戴上金丝边的眼镜读着当日的报纸,便看得有些痴了,回家便让父母来打听王老板有没有婚配,每每有做媒的上古董店去要为王老板说一个媳妇儿,王老板总要回绝着他已经有了一个妻子,时髦地方都管老婆叫妻子,讲究。也不知道多少大姑娘暗地里绞着帕子伤透了心,暗暗骂他“傻子”。

    背后别人却叫他“王傻子”,大概是他收售字画的价格总是比别家开的高出许多,自己过得十分清贫,每天见不到几滴油水,也请不起伙计,若是听说哪家需要上门取古董的,便把他那小小的古董店落了锁,穿着长衫布鞋,说走就走,回来时常常带着满面得意的笑容,哎,别人就知道,他肯定又是收到什么好东西了。王老板也很大方,大方地拿出来给好奇的人看,识字的人少,看不出个所以然来,又或者真的有识字的,看着落款和印章,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,心中又开始奚落着王傻子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二

    偶尔王老板卖出了点东西给懂行的行家,心中高兴得很,是要请客的,受请的人不拘一格三教九流,平时把龙骨转卖给他的药店老板、买卤煮时多给他添了一味咸菜就稀粥的卤煮店老板、喜欢向他请教的中学老师、城隍庙里呼呼大睡的侉子乞丐,都在他的请客范围之内。

    王老板请客通常喝的是烧酒,烈酒入喉整个人都像是处在火焰里,很快客人们喝得东倒西歪,王老板自己却一杯一杯小酌着,不知道在回想着什么,酒壮怂人胆,酒后吐真言,大概就是为这个时候的客人们准备的。

    “唉!那个王老板,你说你有老婆,怎么大家都没见过呢,别是假的吧!”

    “先生高才,怎么困在这么个小县城里?”这是那个中学老师问的,中学老师是去南京读过书的人,见过点世面,自然也知道王老板的不俗,有很多东西,他还要请教王老板呢。

    王老板此时不再笑了,众人竟然从他身上看出那种不应属于他的凄怆,心中恍然大悟,这是死了老婆的鳏夫啊。王老板自长衫下面摸出一个钱包,皮革的钱包用得很旧,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掉了皮,可以看出来原来是一个很好的钱包,钱包里夹着一张照片,可能他也是有点醉了,他的酒局他很少醉,这次他却难得地醉了,众人抻着脖子想去看照片上的人,王老板又把照片收了回去,宝贝得很,谁也不许看。

    酒局过后大家就知道,王老板很宝贝他那个已经去世的老婆,甚至连她的样貌都不愿意给别人分享。

    

    三

    这时间一长,大家就慢慢看出端倪来了,王老板大概是留过洋的,还是东洋,那天有几个日本人上门找王老板,说要买画,买一个叫“本田菊”的人的画,王老板见都没见他们,直接给古董店落了锁,自己在店面后面的小屋里自斟自饮,任日本人敲门敲得动天响,隔壁邻居以为是王老板不在,发现王老板正在喝酒,浑身冒着酒气,邻居大喊了几声“有人找你。”王老板眼神才从迷离之中剥离开来,也不能再装自己不在家,用着熟练的日语回道:“这里没有本田菊的画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听说您是本田菊的爱人。”

    “这里没有本田菊的画。”王老板又强调了一遍。

    王老板说:“本田菊死了,连带着他的画一起死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眼中像是有一团火焰,这团火焰孤独地燃烧着,明明火焰是最不孤独,明明只要给火焰一点干草,它便能燃烧着,迅速蔓延着,吞噬干净旧的一切。或许他就是用这团火焰烧了本田菊的画,或许他也是用这团火焰烧死了本田菊。

    邻居们探出头来看这场他们听不懂的争吵,最后只见到那群日本人悻悻而归,王老板打了个酒嗝,站都站不稳,背着手面对着挂着的字画,戴上他那金丝边的眼镜,时而指着这幅画说些什么,时而又指着那幅画说些什么,都是说给同一个人听,然而店里没有人,邻居们只当王傻子傻病又犯了。

    他以前也经常这样犯傻病,总是要对着什么自言自语。刚开始犯傻病的时候邻居们还有些害怕,后来就不怕了,谁也不当个事儿,也挺奇怪,瞧着很机灵的一个小伙子,怎么就是陷在已经逝去的过去了呢。  

    王老板每到每年一个特定的日子都会买一束菊花,明明自己都在紧巴巴地过日子,偏生要选上最好最漂亮的那一束,一定要是白色的,这时众人才发现王老板其实自己也是会画画的,画大写意,山水勾勒寥寥几笔,不比名家的差,他轻车熟路地到了一个地方,立着个碑,碑上留着墨痕,一年的雨水又把墨痕冲淡,他仔仔细细地把碑上的墨痕描摹了一遍,字很简单,只有“菊之墓”三个字。

    王老板是想着迟早有一天攒够钱,请专门刻碑的匠人,一定要请十里八乡最好的,为碑上刻上碑文,只是这钱老也攒不够,他把多余的钱放在钱包里,用不了多久就变成收购文玩的资金了。 

    白色的菊花摆在墓前,加上墓上的碑文,说不清楚墓到底算是谁的墓,应该说是本田菊的呢,还是说是菊花的呢。王老板祭奠不烧纸钱,也不烧元宝,他烧画,宣纸一点就着,橘黄色的火焰吞噬着白净的宣纸,为它描摹上黑色的阴影,直至死亡宣告了画的终结,这一场祭奠大概就算是结束了。 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四

    王老板下乡收画的时候被抓了壮丁。

    打日本人。

    同乡也有一起被抓壮丁的,壮丁很多都是混吃等死的类型,抓的多,跑的也多,国民党哪里配给壮丁们什么好装备,基本上是让他们去送死。虽然粮饷被克扣得很厉害,但是王老板每次作战的时候都非常英勇,同乡这才发现原来王老板是个练家子,只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,谁也不知道,他让王老板帮他写家信,写给他的老母亲,写给他的女儿,王老板一边写一边和他说着:“在这里呆着不是长久之计,这支不是打日本人的队伍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不写家信?” 

    王老板怅然地说:“我写给谁呢。”

    很快同乡便意识到为什么这个不是打日本人的队伍,他们驻扎在一个地方,想效仿八路军打游击,整天窝在营地里面不去打仗,三不五时地就去附近村民家里要钱要粮,不给就是不支持抗日,就是叛国,这么一大顶帽子扣在头上,村民那是给也得给,不给,就是冲着这一群堵在家门口的大汉也得给。

    王老板从来不参与这种行动,他找的理由千奇百怪,今天闹肚子,明天感冒生病,好像他的身体就没有一天好过一样,但是军队偶尔也会真的去打游击,他们的这个驻点是一个营,营长是个抽鸦片烟的,成日里吞云吐雾,据说还有好几房姨太太。

    本来就是送死,大家都恹恹的,偏偏有这么一个人在,带头冲锋阵地愣是把日本人给打跑了,仿佛其他人的血也都被引燃了火焰,战场上的硝烟自这边吹到了那一边,是火焰在燃烧,在跳动。

    王老板的战绩功不可没。

    战后有日常的论功行赏,这次居然真的打跑了日本人,营长觉得他又行了,果然还是他指挥得当才有的胜利,看着那个受着众人簇拥的、如众星捧月般的年轻人,营长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,让他好好干,给了他一块大洋。

    王老板和众人一起回营地的时候营长抽冷子给了王老板一枪。

    “他抢了我的功勋。”营长觉得怪委屈。 

    同乡给王老板收尸,他确实身无长物,仅有那个钱包,钱包里的钱仅仅只有营长刚刚给他的那块大洋,又被营长恶狠狠地要了回去,甚至看着他的钱包不错,同乡只好说那个钱包太破太旧,又是死人用过的东西,不配合营长的身份。

    钱包里夹着一张照片,已经烧了一半,应该是很久以前烧的,总之照片上只有半截身子,可以很明显看出是一个男人。

    很久很久以后,久到同乡成功跑了,又加入了本地的游击队,久到抗日战争取得了胜利,同乡后来在公共墓地为王老板立了一块碑,把他的照片葬给了他,又问了中学老师,中学老师才告诉他王老板的全名是王耀,碑上刻着“王耀之墓”,和那个没有碑刻的碑立在一起。 

    那块墓碑的碑文被雨水彻底冲刷了干净,谁也不知道原来上面写的什么。

    有一天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衣的人在这两块墓碑的前面烧着画,便问道:“你认识他们吗?”

    穿着黑衣服的人,映在火光下的娃娃脸显得沧桑而又疲惫,用着生硬的中国话回着:“不认识。”

    天光明晃晃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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